犬在很多情况下会狂吠;我还在乡下生活时,目击过犬的两次不同的狂吠,给我留下至深的印象。
一条叫阿虎的犬,有一天突然对着知青户的大门狂吠起来,从清晨吠到黄昏,无人能令其止。四个男知青,出工、收工,没事人一样。偶或看一眼阿虎,笑笑说,你吠吧,只要你不咬我就行。阿虎不咬熟人,它吠的是他们的屋子。村里人感到讶异,说原来不只人会发疯,狗也会发疯。两天后,村中一户人家确认他们家的狗不见了,消失的时间与阿虎的开“吠”吻合,于是推断,狗可能被知青杀了吃了。事实就是如此,狗被四个男知青“温柔”唤进屋,经过一番外科、内科处理,烹为美味,连夜吃进肚子里,剥下来的狗皮裹起内脏,再塞进一块石头,扔进河里,沉入河底,只留下满屋子狗的血腥味,无法清除。
物伤其类,兔死狐悲,阿虎满鼻子都是同伴的血的气味,怎叫它不吠!
荣幸得很,这条名叫阿虎的犬,正是本人养的。
但阿虎可不是什么名犬,只是一条草狗而已。
一九八五年秋天,我的生活有一点变动,须将村中原有的两间旧屋拆了去镇上盖一间楼房。拆房过程忙碌而有序,全村人都来帮忙了,上房揭瓦的上房揭瓦,拆墙的拆墙,卸门的卸门。拆下来的有用的材料,当场由另一拨人肩扛担挑,运送至河边一条船上,码放整齐。到了下午,船工看看收拾利落了,点篙起航,我和家人也随船去到六里外的镇上,整个过程仅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。
我为什么要不厌其详地叙述一次琐碎的拆房过程呢?是因为这一天,阿虎正巧不在家。它被邻家少年带到亲戚家去了。阿虎跟村里人熟,尤其跟几个孩子,关系至为亲密。这天邻家少年出门,阿虎意欲跟随,邻家少年喝了几次喝不住,便只得带着它了。
这里的意思是,阿虎出门时,家还是好好的家,傍晚回来时,家却不见了。
狂吠就从这时开始。阿虎看着骤然消失的家园,突然变得怒不可遏,跳前跳后,汪汪吠叫。它的意思非常明确,拆房没有经过我的同意,那就是“强拆”,现在我要讨一个说法,我的家呢?我的不是金窝,也不是银窝,或许只是个草窝,但我住着正好合适的家呢?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?
它的悲愤难抑,在于它认定这里面存在一个阴谋,它才外出一天,家就被端了。
是整整三天的狂吠。它真的疯了。开始,它是跳跃的,狂暴的,鼻子到处嗅,似乎要搜寻某种蛛丝马迹。然而,它的侦察失败了,渐渐放弃了努力,只守在原地,也就是一片废墟之上,蹲着,像一尊塑像,只有头和脖子在不倦地摆动。没有人能与它沟通。村里人看不过去,给它送去食物,它看也不看,只是吠叫,吠叫成了它的全部职责。它不吃不喝,仍能支撑。入夜,它的吠声响彻夜空,村里人无法入睡,但都不忍心去责骂它。据村里人描述,它的嗅觉最远曾抵达河边,白天运送材料,船只停靠的地方,但河水阻断了它的嗅觉,经过来回几次折腾之后,又绝望地回到废墟上,仍然履行它吠叫的职责。
我从电影里看到过,警犬一路确认罪犯逃跑的路线,凭的是高度灵敏的嗅觉,但到了罪犯蹚水游过的河边,它也只能止步,这时最优秀的警犬,其嗅觉也便失灵。我和阿虎,最终也被流动的河水阻隔。
村里人曾试图让阿虎跟着,把它带到镇上我正在盖房的工地上来。但这一次,无人能使唤它了。阿虎坚持守护着那片废墟。最后还是一位老者,特地跑到我那儿,一脸责备的神情,冲着我说:“你倒放得下心!——快回去看看你家的阿虎吧!……”
我忘不了我见到阿虎时的那幕情景。我是第四天才回去的。阿虎见到我,竟然愤怒之极,疲惫的吠声陡然一高,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。它吠得眼睛都绿了。仅仅三天,它形容憔悴,俨然大病一场,躯干随时都会坍塌的样子,独精神不死。
许久,它吠够了,不出声了,定定地望着我,突然脑袋垂下去,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,开始挨近我,蹭我的裤管,仿佛说,对不起,刚才我过分了。
阿虎过分了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