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年妈妈生病走了之后，爸爸就搬回白蒲老家照顾外婆，四季冷暖，一日三餐。乡邻慨叹她高寿的同时，闲谈中总羡慕她命好，就算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却仍老有所依。

　　其实外婆命苦，是一出生就被遗弃在育婴堂里的孩子，出了育婴堂就做了外公的童养媳。因为长在育婴堂，又是童养媳，她比一般人更胆小怕事，一辈子活得小心翼翼。

　　这样的外婆抱大了我家三代人。

　　在那个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，外婆也只生了妈妈一个女儿。年轻时，外公要去新疆支边，从未出过村子的她就抱着妈妈跟着外公，汽车啊火车啊一路颠到新疆库尔勒，在妈妈到了要读书的年龄时，又拖着家当跟着外公汽车啊火车啊再一路颠回白蒲，造房安家。

　　后来，爸妈有了我，在城里工作的他们把我丢给了外公外婆带。童年记忆中，外公脾气大嗓门大，一发火就喜欢砸锅砸碗，阵仗看着就吓人。每当这个时候，外婆从不顶嘴，悄悄抱着我，把我藏到同村的大姑奶奶家。因为她知道姑奶奶是外公最尊重的姐姐，有了姑奶奶出面庇护，我们才不会被外公的怒火殃及。

　　再后来，我结婚生了儿子琛儿。公婆在外地，爸爸妈妈还没退休，带琛儿的重任又落到她的肩上。小区里最常见的是年迈的外婆抱着琛儿坐在大路口，看车来车往等我们下班，或是弯着腰张着双臂跟在蹒跚学步的琛儿后面，准备孩子摔倒时随时接住。有一次，她和妈妈俩人带琛儿回老家。寒冬腊月，一个不注意，淘气的琛儿落水了，因为羽绒服的缘故，仰面躺在河面上。她和妈妈都不会水，却都毫不犹豫健步冲下河，捞起琛儿。七十多岁的她也顾不上自己浑身湿透直打摆子，先去烧了一锅热水，给琛儿洗澡焐暖了身子。

　　时光无情，年事渐高，外婆的渐忘也无可避免。最开始就是刚做过的事儿刚说过的话转身就忘了，你再问她，她一脸茫然。后来渐渐发现她连每天见面的邻居都叫不出名字，谁和她聊过天谁给过她东西都记不住了。妈妈重病住院，三年间辗转于市内各大医院，一家人的心思都扑在妈妈身上，实在没有精力顾及外婆。只能保证她吃饱穿暖，让她在我们家里过着自己的生活,无声无息,活得像个影子。大概太久没有见到女儿的缘故，她渐渐地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忘了。以至于妈妈出殡那天，我带她到妈妈灵前，扶着她绕着看了一圈，她也没明白是她唯一的女儿去了。转身有人问起：“老太太啊，个知道今天办的是什么事啊？”她摇摇头：“我不懂啊。”有人嘴快告诉她：“是你女儿走了。”她听了也只是叹了一口气：“哎呦，不好了啦！”那天的她没有悲伤，看着客来客往，听着念经诵佛，和平日里到别人家作客吃斋一样坐席吃饭，完全忘记了永不再见的是自己一手抱大的女儿。

　　今年，外婆九十岁了，一头白发，话语不多，和同龄人相比还算得上耳聪目明。以前出门，外婆会习惯性地脚步匆匆跟在后面：“没事，你跑你的，我跟得上。”如今，哪怕是穿行在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子里，年迈的外婆都会紧紧抓住我的手，一如当年年幼的我也曾紧紧抓住她的手。那时候小小的我，怕的是不知道会从哪里冲出来朝我狂吠的凶神恶煞般的狗，而年迈的外婆，怕的是迎面走过来朝她热情招呼的乡邻，因为她已经渐渐忘记了她们，对曾经熟悉如今陌生的乡邻有着莫名的不安和恐惧。以致每每遇到，会不由自主地握紧我的手，握得我的手生疼。

　　渐忘的外婆成了我最深的牵挂，也许有一天她也终将忘了我。但是，外婆，往前走,余生有我在，别怕……